
刚从法罗群岛回来,我崩溃了。
不是因为风景,而是因为一封邮件,和一个数字:1428。
发件人是“海洋守护者”,一个国际动保组织。邮件标题很短:“你脚下的天堂,是它们的屠宰场”。点开,一张血红色的海湾照片,几乎把我手机屏幕烧穿。
是的,你没听错。就在那个被小红书和国家地理刷爆的“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”,那个遗世独立、绿草如茵的北欧童话秘境,每年夏天,大海都会被染成红色。
我原以为,我是去寻找诗和远方。万万没想到,一脚踏进了一场持续数百年的、关于“生存”与“屠杀”的血腥赌局。
一、滤镜破碎:从“仙境”到“刑场”
飞往法罗群岛的航班上,我旁边的丹麦大叔一脸向往的对我说:“啊,法罗,地球上最后的净土。”
我懂他。来之前,我手机里存满了法罗群岛的照片:悬浮在湖上的悬崖,大西洋公路的惊险拐弯,还有那些屋顶长满青草的可爱小木屋。每一张,都像是宫崎骏动画里的截图。
飞机降落在沃格机场,我第一口呼吸到的空气,混杂着海腥、羊粪和湿土的味道。很清新,甚至有点甜。我租了车,开上那条只有双车道的沿海公路,两边是毫无征兆拔地而起的绿色山峦,瀑布像白色的哈达一样从山顶垂下,几只黑脸的绵羊慢悠悠的过马路,完全不把汽车放在眼里。
那一刻,我觉得自己找到了全世界最治愈的地方。
我在首都托尔斯港租了个Airbnb,房东是个叫拉斯的本地男人,四十多岁,络腮胡,话不多但眼神友善。他家后院正对着大西洋,能看到远处摇晃的渔船。
头三天,我像个正常的游客一样,去看了网红的悬湖,追逐了呆萌的国鸟Puffin(海鹦),在Gasadalur村那个标志性的瀑布前拍了100张照片。这里的一切都安静、缓慢、与世无争。游客很少,物价很贵,天气可以在10分钟内从晴空万里变成狂风暴雨。当地人有句玩笑话:“如果你不喜欢现在的天气,等5分钟再说。”
直到第四天早上,我收到了那封邮件。
那张照片的拍摄地,叫Skálabotnur海湾,离我住的地方只有20分钟车程。照片上,几百具海豚的尸体铺满了整个海滩,海水被染成了令人作呕的暗红色。那不是PS,那是真实的血。
邮件里的数字——1428,指的是2021年9月12日那一天,在同一个海湾,被猎杀的白边海豚的数量。
我拿着手机给拉斯看,他的表情没有一丝惊讶,只是点了根烟,平静的说:“哦,Grindadráp(发音:Grinda-drop)。那是我们的传统。”
传统?我脑子短路了半天。
我看着窗外蓝得像假的一样的天空和海洋,再看看手机上那片血红,整个世界在我眼前裂开了。我以为的天堂,原来藏着一个屠宰场。
二、“我们不是屠夫,我们在吃饭”
拉斯看出了我的震惊和不适。他掐灭了烟,给我倒了杯热咖啡,决定跟我聊聊。
“我知道这在你们外人看来很残忍,野蛮,对吗?”他开口了,语气很平淡,像在说一件和天气一样寻常的事。
“每年夏天,当领航鲸(Pilot Whale,也被称为巨头鲸)或海豚群靠近我们的海岸时,渔民会发现它们。然后,一个古老的通知系统就会启动。不是用手机App,而是口口相传,或者一个特殊的电话链。很快,在岸边的人会开着小船出海,组成一个半圆形,慢慢的、慢慢的把鲸群‘邀请’进一个被政府许可的指定海湾。”
他用的词是“邀请”(invite),而不是“驱赶”。
“我们不会用网,不会用螺旋桨伤害它们。只是用船的声音和船体,引导它们游向海滩,直到搁浅。然后,岸上等待的人们会下水,用一种特制的脊椎矛,迅速切断鲸鱼的脊髓和主动脉。整个过程,目标是让它们在30秒内死亡,减少痛苦。”
他说,这种捕猎方式,已经持续了超过1000年。在这个土地贫瘠、种不出太多蔬菜和粮食的群岛上,鲸鱼肉和鲸脂,是祖先们赖以生存的蛋白质和维生素来源。
“这和你们去超市买牛排有什么区别?”拉斯反问我,“至少,这些鲸鱼在大海里自由自在的活了一辈子。它们不是在狭窄的养殖场里,吃着抗生素和激素长大的。你吃的猪肉,那头猪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太阳。我们吃的鲸鱼,看到了整个大西洋。你告诉我,哪个更人道?”
我被问住了。
他说,每一次捕猎,都是社区行为,非商业化。捕到的鲸鱼肉和鲸脂,会由当地警长根据复杂的公式进行分配。所有参与捕猎的人可以分一份,其他人,只要是当地居民,都可以去登记,免费领取一份。
“每一块肉都会被吃掉,绝不浪费。这是食物,是上帝的恩赐。对于我们来说,Grindadráp不是一场血腥的杀戮狂欢,它就是一顿漫长而艰苦的晚餐的准备过程。”
我问他:“但现在法罗群岛已经很富裕了,你们的人均GDP比很多欧洲国家都高。超市里什么都能买到,为什么还要继续这种‘传统’?”
拉斯沉默了一会儿,看着窗外说:“因为它不仅仅是食物。它是我们的身份认同。当鲸群来的时候,整个村庄的人,无论你是CEO还是水管工,都会放下手里的工作冲向海湾。那是我们团结在一起的时刻,是我们作为法罗人的证明。你们外人总想拿走我们的一切,现在连我们是谁,你们都要定义吗?”
他的话里,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。
我突然明白,这场冲突,远比“残忍vs不残忍”要复杂。这是一场古老生存法则与现代文明观念的迎头对撞,没有简单的对与错。
三、红色的海湾,两个世界的战场
为了更直观的感受,我去了几个发生过Grindadráp的海湾。
当然,现在是平静的。海水清澈见底,孩子们在岸边玩耍,游客在拍照。你完全无法想象这里曾经血流成河。
但这种平静之下,是暗流涌动。
在克拉克斯维克(Klaksvík),法罗第二大城市,我看到一栋房子的外墙上,被人用红色油漆喷上了“MURDERERS”(杀人犯)的字样。
我也在街上看到过穿着“海洋守护者”制服的外国人,他们通常三三两两,拿着相机,像幽灵一样在小镇上游荡。他们和当地人之间,有一种无形的墙。没有对话,只有互相戒备的眼神。
一个在咖啡馆打工的年轻女孩告诉我,她很讨厌这些动保人士。
“他们会拿着摄像机对着你的脸拍,质问你是不是也吃鲸鱼肉。他们把我们描绘成一群嗜血的野蛮人。但他们在这里住一个月,吃的蔬菜水果都是从丹麦空运来的,制造的碳排放比我们捕一头鲸鱼高多了。”
她说,最让她无法接受的,是那种高高在上的道德审判。
“他们很多人都是素食主义者,我尊重他们的选择。但他们不尊重我们的选择。他们觉得他们的道德标准,就应该是全世界的标准。”
而在另一边,我也通过网络,看到了动保人士的说法。
他们认为,无论“传统”多么悠久,“人道”的方法多么精进,在一个已经实现现代化的富裕社会,系统性的猎杀高智商的哺乳动物,本身就是一种不必要的残忍。
他们公布了大量视频和照片:挣扎的鲸鱼,惊恐的眼神,被鲜血染红的海水,还有孩子在旁边观看的画面。这些影像极具冲击力,能瞬间点燃任何一个现代城市人的同情心和愤怒。
他们质疑所谓的“快速死亡”。在混乱的捕杀现场,尤其是一次要处理几百头鲸鱼时,很多鲸鱼要经历数分钟甚至更久的痛苦才会死去。
他们最大的杀手锏是那个数字:1428。
那次对白边海豚的猎杀,规模史无前例。连很多法罗本地人都觉得“太过分了”。因为海豚肉不像领航鲸肉那么受欢迎,很多人担心大量的肉会被浪费掉。
这次事件,让法罗人内部也产生了巨大的分歧。年轻一代,尤其是在哥本哈根上过大学的年轻人,开始公开质疑Grindadráp的合理性。
一个叫比亚尼的年轻设计师在社交媒体上写道:“我们不能永远活在1000年前。如果一个传统让我们在全世界面前抬不起头,我们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,这个传统在21世纪的意义到底是什么?”
这场战争,不仅在法罗人和外部世界之间,也已经渗透到了法罗社会内部,在家庭的餐桌上,在父子两代人之间,悄然开战。
四、一块鲸鱼肉的滋味:矛盾的味道
在法罗群M岛的最后一天,拉斯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家庭晚餐。
“今天我们吃Grind(鲸鱼肉)和Spik(鲸脂),你想尝尝吗?不想也没关系,我们为你准备了三文鱼。”他说的很诚恳。
我犹豫了。我知道,这块肉背后承载了太多东西:文化、历史、争议、血腥。吃下它,仿佛就意味着一种站队。
但不吃,又好像辜负了主人真诚的分享,像一个懦弱的旁观者。
我决定尝一尝。
拉斯的妻子端上来的盘子里,有两样东西。一样是深红色、几乎发黑的肉块,是煮过的鲸鱼肉。另一样是半透明的、果冻状的白色块状物,是盐渍的鲸脂。
旁边配着煮土豆。
我先夹了一小块鲸鱼肉。它的质感很紧实,像炖了很久的牛肉。闻起来有很浓的铁锈味和海腥味。
我放进嘴里,用力咀嚼。
说实话,味道一言难尽。它不像我吃过的任何一种肉。有一点点像牛肉,但更粗糙,纤维感更强。
最主要的是那股味道,一股强烈的、挥之不去的、混合了海洋的咸和血液的腥的味道。就像在嚼一块浸满了海水的肝脏。
我努力咽了下去。
然后是鲸脂。它看起来很肥腻,但吃起来是脆的,咸味很重,没什么特别的味道,口感有点像硬一点的肥猪肉。
拉斯一家人吃得很香。他们告诉我,这是法罗群"岛的‘国菜’。鲸鱼肉富含蛋白质,鲸脂富含维生素D,在漫长黑暗的冬天里,这是对抗抑郁和疾病的重要营养来源。
但紧接着,拉斯又补充了一句,让我的心沉了下去。
“不过现在,政府建议我们不要吃太多了。尤其是孕妇和小孩,最好不要吃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污染,”他说,“这些鲸鱼生活在北大西洋,它们的身体里,积累了很多人类排进海洋的重金属,比如汞和多氯联苯(PCBs)。含量已经超标了。”
我看着盘子里剩下的那块黑色的肉,突然感觉无比荒谬和悲哀。
法罗人坚守着他们古老的、自给自足的传统,认为这是最自然的食物来源。结果,现代工业文明的污染,通过海洋这个巨大的循环系统,又回到了他们的餐桌上。
他们以为自己在吃纯天然的“海中珍宝”,实际上,却在吞食整个工业世界的毒素。
这块鲸鱼肉,尝起来是传统的味道,是文化的味道,也是矛盾的味道,更是整个地球生态问题的味道。
五、生活在“也许岛”:风、隧道和孤独
在法罗群岛,你永远无法确定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。天气是这样,鲸群的到来也是这样。当地人把这里称为“Maybe Islands”(也许岛)。
这种不确定性,塑造了法罗人的性格:坚韧、耐心、宿命感,还有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固执。
法罗群岛是由18个主要岛屿组成的,岛与岛之间,过去只能靠渡轮。现在,他们修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海底隧道。
我开车穿过了其中一条最新、最深的隧道——Eysturoyartunnilin。它不仅是交通要道,隧道中间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、由法罗艺术家设计的环岛,灯光变幻,像一个水下艺术宫殿。
这个体验非常超现实。你在地表上看到的是最原始、最粗犷的自然风光,是上千年的维京遗迹。但你钻进海底11公里,又能看到最顶尖的现代工程奇迹。
新与旧,原始与现代,在这里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并存。
就像他们的生活。一方面,年轻人在玩TikTok,开着特斯拉,在设计感十足的咖啡馆里喝着昂贵的拿铁(一杯拿铁大概45丹麦克朗,约合45人民币)。另一方面,他们又会在接到通知后,立刻换上防水服,拿起祖传的Grindaknívur(捕鲸刀),冲向海滩。
超市里的物价也反映了这种分裂。一棵西兰花30克朗,一小盒蓝莓50克朗,所有进口的东西都贵得离谱。但如果你是本地居民,你可能每周都能免费领到几公斤的鲸鱼肉。
这种强烈的对比,让你很难用一个词去定义这里。
它不是一个简单的童话世界,也不是一个野蛮的杀戮之地。它是一个被全球化浪潮拍打的孤岛,是一个在传统和现代之间苦苦寻找平衡点的迷茫社区。
走在托尔斯港的街头,看着那些安静的、面无表情的法罗人,我总在想,他们在游客的镜头前,在动保人士的指责下,在坚守和放弃的纠结中,到底在想什么?
也许,他们只是想安安静静的,用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。但在这个互联互通的时代,孤独和与世无争,已经成了一种奢侈。
六、没有答案的离开
离开法罗群岛的那天,天气难得的好,阳光灿烂。
我开车去机场的路上,又路过了那个宁静的海湾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几乎要说服自己,前几天的所见所闻都是一场噩梦。这里就是天堂,纯净无暇。
但我知道,我再也回不去了。
我无法像来时那样,单纯的赞美这里的风景。因为每一片绿色的山坡,每一处湛蓝的海湾,在我眼里,都叠加上了另一层看不见的颜色——血红色。
我也无法旗帜鲜明的站队。我憎恶那种血腥的场面,同情那些死去的生灵。但我也理解拉斯眼中那种捍卫家园和身份的疲惫。
我无法简单粗暴的把他们定义为“恶”。
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。法罗群岛,就是一片巨大的灰色地带。
它提出的问题,远远超出了“该不该捕鲸”的范畴。
它在问:一个古老的少数族群,有没有权利在现代世界里,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?当一种文化传统与主流文明的道德观念发生冲突时,谁应该让步?我们这些“文明世界”的游客和旁观者,又有什么资格对别人的生存方式指手画脚?
我没有答案。
我想,任何一个在法罗群岛待过足够长时间的人,都不会有简单的答案。
这个“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”,最终留给我的,不是治愈,而是困惑。它像一根刺,扎进了我的脑子里。它强迫你去思考一些更深、更复杂、更不舒服的问题。
也许,这才是旅行的真正意义。不是为了寻找一个完美的、符合你想象的乌托邦,而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个真实、矛盾、充满缺陷却又无比生动的世界。
法罗群岛旅游出行Tips:
1. 交通:到达法罗群岛主要靠飞机,从丹麦哥本哈根、法国巴黎、冰岛雷克雅未克等地有直飞航班。岛上交通必须租车,路况很好,但很多路很窄,注意会车。务必提前预定,尤其旺季。
2. 货币与消费:使用丹麦克朗(DKK),但法罗有自己版本的纸币。信用卡和借记卡在绝大多数地方都能用。物价极高,做好心理准备,一顿简单的正餐人均300-500人民币很正常。
3. 住宿:首都托尔斯港选择最多,但价格贵。可以考虑住在周边小镇的Airbnb,更能体验当地生活。无论住哪,都要提前很久预定。
4. 穿着:永远要为“所有天气”做准备。防水防风的外套是绝对必需品,抓绒或羊毛的保暖中间层,以及一双好的防水登山鞋。记住“分层穿衣”的黄金法则。
5. 网络:手机信号覆盖很好,4G网络速度很快。可以购买本地电话卡或使用国际漫游。6. 必体验(非争议性):● 徒步至Sørvágsvatn湖,看“湖上之湖”的奇景。
● 去Mykines岛看海鹦(Puffin),需要坐船且提前预定,岛上必须跟随向导。● 开车走遍各岛,体验穿越海底隧道和各种沿海公路。● 在Gjógv小镇看天然形成的港口峡谷。
7. 文化敏感性:关于捕鲸(Grindadráp),这是一个极度敏感的话题。避免以审判的姿态和当地人开启对话。如果你真的好奇,请以虚心请教、愿意倾听的姿态去交流,而不是去辩论或指责。
尊重是沟通的唯一前提。8. 安全:法罗群岛治安极好,几乎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之一。最大的危险来自变幻莫测的天气和陡峭的悬崖,徒步时一定不要走野路,不要为了拍照而靠近悬崖边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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